让广阔的寰宇接纳你,确你为果实的馈赠者,季节的统管人。
旧文。
之前明明有发过!!!可是它居然没了!!!
去年8月份写的,就,不要对我那时候的文笔抱什么太大的希望。(现在也是)
大三角万岁!齐国万岁!
1
“公子此番何往。”
管仲下了低矮的素白色马车,对着公子小白深作一揖,眉眼低垂,却用余光瞥着他。
小白抿着唇,脸色十分憔悴,像是刚刚哭过一般——但事实上,纵使亲兄弟之间的情分,也远远不如那高踞于朝堂之上王座对他们的吸引力,因此小白仅仅只是悲伤了一阵,便知道自己下一步应当做的是什么。
“自然是奔兄丧。”
小白语气平淡,不紧不慢地回答。
“公子不要太过劳累。按照礼法,公子的兄长理应继位。”
只要是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能听出管仲话中旁意,小白暗自冷笑一声,毕竟他的哥哥公子纠此时就坐在管仲身后的轿子里,这话可不仅仅是说给他听的。
小白正要再次开口,身旁的鲍叔牙拦住了他。
“夷吾。”鲍叔牙依旧像以前一样,唤着管仲的名字。“我们现在是各为其主,你不必多言。”
管仲怔了怔,随后笑了笑,不过那笑像一幅面具,僵硬地戴在他的脸上。“你随意。”
彼时,鲍叔牙还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,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了。
一枝利箭呼啸着破空而来,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,却蕴含着无限杀机。
小白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管仲冷漠的脸,他手持弓箭,昂首而立,接着那箭便气势汹汹地直冲过来。
小白仰面倒在了轿内并不柔软的座位上,磕的他后脑勺生疼,几乎要昏死过去。
耳畔传来鲍叔牙焦急万分的痛呼,小白眼皮只略微一动,直觉便告诉他不能这样做,他便继续保持沉默。
2
高大的囚车内生长着层层青苔,潮湿的木栏杆早已生霉,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气息。
管仲心下暗自感叹,囚车上还有着斑驳的,属于召忽的血迹。
召忽。
他的神情凝重起来,在召忽自刎前夕,他们曾有一场对话。
“管仲。”召忽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。“你与我不同。我将为主而死。”
“我也将如此。”
“不。”召忽摇头,“虽然你我共同辅佐纠公子,但我深知你的才华远在我之上。”
“你过谦了。”
召忽似乎没有在意这句话。“为人者,不可因小义而失大义。我将为主而死,你应为主而生。”
管仲还想再说什么,召忽摆摆手。“今后,你好自为之便是。”
车轮声的停滞唤回了管仲,他抬眼望去,鲍叔牙带着两三个人,在道路旁卓然而立。
两人目光交汇,只一瞬,鲍叔牙便垂下头,嗫嚅起来。“夷吾……”
“现在我是阶下囚了。”管仲佯装满不在乎地笑笑。“侍奉的主君已死,为臣者当引颈受戮耳。”
公子纠已受诛戮,小白继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。
“你和他们不一样。”鲍叔牙语气柔和,让管仲不禁想起了当初他们在一起的时光。
他们自小便熟识,一同读书,一同经商,一同作战都是常有的事,但管仲印象最深刻的却不是那些,却是一件琐碎的小事。
月色入户,柔光满室,两人一同煮茶品茗,议论国事,从上古三皇五帝仁政到如今周室衰微,各国蠢蠢欲动。
有时一方谈的尽兴,滔滔不绝,末了才发现另一人早已伏案而眠,便为他披上衣衫,直至天明。
如今往事只待追忆,管仲想,鲍叔牙身为国君的老师,不久之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人,而自己却沦为阶下囚,要说没有一丝烦恼那自然是不可能,但他却从不后悔。
以往管仲也曾为鲍叔牙谋划事务,但事与愿违,事情总是办得一团糟。
“夷吾。”鲍叔牙总是这样安慰他,“俗话说,纵有才智,还要看形势;纵有锄头,还得趁农时。你不必为这种事挂怀,只是时候未到罢了。”
是啊。
管仲自叹一声。
天命,天命。
自己的人生,从来就未曾与幸运二字挂钩。
这也算是天命吧。
“我不会让你死的。”
管仲歪着头打量着旧时好友。“召忽已经死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可你不能死。有一件事,必须由你来完成。”鲍叔牙语气诚恳,“那件事除了你,谁都不可能做到。”
管仲摆摆手,止住了他。“国君有多恨我?”
鲍叔牙沉默了一会儿:“你的箭射中了他的带钩,他的命差点就没了。他召你回去,原本想烹杀你,以解他心头之恨。”
“这就对了。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原谅一个曾经想取他性命的人,不是么?”
“不。”鲍叔牙坚定地反驳回去,“国君与常人不同。他胸有大志,若是知道了你的才华,一定会不计前嫌。”
“鲍叔,你是国君的老师,你自以为很了解他,对吧。”
“这……”
“你错了。我们谁都不了解他。”
3
这是一场赌局。
所幸否极泰来,管仲这次的运气总算没有让他失望。
小白接见了管仲,并对他大加赞赏。
“先生。”小白手持一卷竹简,“你想知道老师对你的评价吗?”
“是什么?”
“当初寡人恨极了你,老师阻止了我。他说:‘夷吾当初所做之事只是各为其主罢了,若是您可以任用他,那么他所帮您射的可不是一人的带钩,而是天下人的带钩。’”
管仲目光平静如水,缓慢地摇摇头笑起来。“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……鲍叔牙。”
小白竖起了食指贴在嘴唇上,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管仲。“老师对您的了解可不仅仅是这些。”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,用极具蛊惑力的声线问道:“您还想知道别的吗?比如说——那件只有您能办到的事。”
“何事。”
“助齐国成为霸主之国。”小白抿起唇,目光如炬,灼灼地燃了起来。
“假如您真是这么想的,那再好不过。”
小白咂摸着管仲话中的意思,“毕竟使国家变得更加强盛,是寡人的本分。”
管仲的眸子中闪过一道光亮,旋即又恢复平静。
“臣虽不才,但可勉力而为。”
小白温和地笑了起来。“寡人期待着那天。”
啊。
管仲开始感叹起来,小白的眼眸实在太过明亮,其中还隐藏着深深的期盼,他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,跪在地下的双腿打着颤,一股热血涌上心头。
他深深一揖,退了出去。
此时他们谁都不知道,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,但有一点可以肯定。
至少,他们心中的那道缝隙正在一点一点地弥合起来,开始一同憧憬着那无比美好的未来。
4
管仲掀开了轿帘,一轮红日在山丘上渺茫地升起,尘雾还未散去,使得整个大地都像一个沉睡的婴孩一样安详。
“仲父。”下人恭敬地跪在他面前。
不知道为何,小白为了这个称呼,甚至向全国都发布了这样的诏令。
管仲一开始感到有些好笑,又感到有些百思不得其解,但时间长了也就慢慢的习惯了。
“何事?”
“有个人让我给您带一张字条。上面写着‘浩浩乎白水’。”
管仲展开那条已经被揉搓的不成样子的丝绢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书写者的汗渍。
字很漂亮。
这是管仲的第一印象,他有预感,这个人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。
“那个人现在在哪里?”
“他说他会在前面等着您的。”
果不其然,不久后,管仲便看到了一个身着麻布衣头顶草帽的赤脚汉子。
他对管仲深深鞠了一躬,言谈之中自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度:“鄙人宁戚。愿为国家效劳。”
管仲考较了他的品行才学,大喜过望。
“为什么不早点来呢?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。”
“仲父看来有所不知。”宁戚潇洒一笑,“鄙人家贫,又无门路可走,只能以放牛为生。如今听闻仲父礼贤下士,又因鄙人自恃才高,便来自荐。”
“唔。”管仲亲自为他披上衣服,“‘自恃’一词过谦了。请您稍候,我这就为您写荐书。”
送走了宁戚,管仲仰起头,望着轿顶上深紫色的夺目花纹,一时间竟有些恍惚,缓缓地吐出了口浊气。
直到傍晚他才听说小白与宁戚发生的龃龉——宁戚性情刚直,有些桀骜,讥讽时政又直指小白的不是,结果小白暴跳如雷,宁戚险些成为了和龙逢比干一样的人物。
幸亏隰朋在旁边点了小白一下,小白这才如梦初醒,拜宁戚为上大夫,使齐国不致失去一位栋梁之材。
管仲心下一动,笑道:“宁大夫的风骨我倒是很赏识。不过君主——”他跪了下来,膝行了几步。“以后做决定前还是要三思而行。”
小白也朗声大笑,向前几步扶起管仲,“寡人自小性急,这一点寡人深知,只是并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妨害。先前是仲父,现在是宁大夫,寡人定当改过自新。”
5
又是一年好春光,但鲍叔牙的心情却不像这春光般明媚。
会盟在即,王宫里却夜夜笙歌,小白和管仲整日沉湎于酒色之中,不问政事。
坦白的说,鲍叔牙从很早以前就知道小白的毛病——爱好奢侈,喜欢游猎且好色。
但他没有想到的是,管仲也染上了这毛病。
于是他整理好朝服,秉承着对君主的一片忠心和对好友的情谊,进宫规劝。
“我敬君王一杯,祝君王百岁无忧。”他无视旁人惊愕的目光,用衣袖掩着铜爵,一仰头便也饮下了一杯,“也希望君王不要忘了当初在莒国躲避的时候。”
小白垂下了眼睑,那表情让人无法判断出他此刻的心情。
“我再敬——仲父一杯。”鲍叔牙咬了咬牙,终究道出了那个称呼,“祝仲父善始善终。也希望仲父不要忘了当初的牢狱之灾。”
管仲用鲍叔牙看不懂的目光看着他。
“至于宁大夫……”鲍叔牙目光扫过,坐在一旁悠然畅饮的宁戚,“我同样祝你长命百岁,但也请不要忘了,当初在山下给人放牛的时候。”
宁戚站起来,深鞠一躬。“谢谢您的教导,我必铭记在心。”
鲍叔牙点了点头,然后便昂首走出了殿外。
此时正是初春还未完全脱离寒冷,紫色的衣袂随着晚风簌簌抖动,鲍叔牙突然感觉肺中似乎有一股热气,不断的在他两肋间涌动着,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。
“鲍叔。”
是管仲,他的嘴角依旧挂着微笑,但不知为何眉间突然多了一丝怅惘。
“你不相信我,是么?”
鲍叔牙只是苦笑。
“我怎么可能不信你呢?”
是啊,鲍叔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信任管仲便成为了一种习惯,因此无论是做生意时总赔钱也好,为他谋划事情时总是不成功也罢,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。
但他只是害怕罢了。
“夷吾。”鲍叔牙又开始像以前一样柔和地唤他的名字。“我信你。但我现在很害怕,真的很害怕。”
他望向深沉渺远的夜空。“现在可不是我们做生意那时辰了。我们要协同君王治理的是一个国家。你要知道——处在我们这个位置上,哪怕有一点差池便万劫不复,便会招来后代史官的口诛笔伐。”
“我知道。我一直都知道。”管仲走上前来,与鲍叔牙并肩而立。“不然当初我便不会选择这条道路。”
“不过你放心。”
鲍叔牙不禁鼻子一酸,几乎坠下泪来。
“是对是错,终究会归到我管仲头上,而不是君王。”管仲似乎也有些伤情。“君王以诚待我,我焉敢不以诚报之?”
6
“其实我有件事想问您很久了。”
管仲和小白在灯火通明的大殿里踱着步子,小白听厌了政务上的事,便出来透透气。
“唔?仲父要问的话,寡人凡是知道的一定无所不答。”
“您……当初为什么要来继承齐国的王位呢?”管仲顿了顿,自知失言,“臣的意思不是这个……”
小白笑了起来,“寡人已经不在乎当初的事情,也知道您要问的是什么意思。这个问题啊……”
小白的眼神忽然变得暗淡下来。“仲父。你知道吗?其实寡人的才华不如兄长。”
“等等……”
“寡人性子急,又不喜欢读书,仅仅有点小聪明罢了——仲父你不要反驳,这是我的自剖之语。所以说当初如果不是多亏了那一点运气的话,这位子落不到我身上。”
“至于当初为什么要来争这个位置——说实话,寡人也不知道。”
小白苦笑一声。“真的,或许当初寡人想的是,成了这千乘之主,便有无上的荣光和权力,可以为所欲为……但事实并非如此,对吧?”
“其实寡人曾经不止一次想过,如果是兄长继承了君位,自己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,整日游玩嬉戏,好不快哉!但寡人果然还是……贪图权力却挑不起这担子。”
管仲赶忙过来扶住小白的肩膀:“不。您错了。虽然臣自命不十分了解您——但有一个优点,谁都及不上您。”
“是什么?”
“您的目光长远。这自然是那些唯利是图的小人所不能比的。而且您——一直很信任臣。”
“唔。这是应该的嘛。”小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“您最近听到了些什么吗?”
管仲默不作声。
竖貂和易牙是小白身边最亲近的侍者,原本那些风言风语也无可厚非,但三人成虎,管仲心里也难免积了些沉重。
“仲父。”小白把肩膀搭在管仲身上,语气热忱恳切。“这些日子辛苦您了。寡人知道……您的心里一定也不好受,至于那些人的话——当耳旁风就可以了。寡人向来不把那些人放在心上的,毕竟他们只是侍臣罢了。”
“不。”管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。“臣斗胆请求你允诺一件事。”
“仲父鲜少求人的。说吧,只要是寡人能做到的,寡人一定允诺。”
7
管仲坐在窗前,外面的车子正接连不断的输送着海盐,在阳光下闪着灿烂的金光,险些晃了人的眼睛。
这是小白赐给管仲的一处采邑,紧靠着鲁国,鲁国特意在这里修建了小楼。
“真是的。何必呢。”管仲喃喃自语。
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,从一开始护送公子纠逃到鲁国;到归国路上弯弓搭箭准备为公子纠消除掉最后的障碍,不料却被反将一军;再到已成为国君的小白不计前嫌,封他为相;最后到他辅佐小白成就霸业,成为天下共主——竟如同南柯一梦。
他站起来,身子不由的打了个趔趄,身旁的下人,连忙扶住了他。
管仲忽然感到一阵空虚的悲哀。
老了啊。
自己老了。
真是奇怪,自己当初身处牢狱的时候,明明感到度日如年的,如今时光却如流水般温温柔柔的从指尖流过,明明触感格外真实,却总是无法抓住。
“仲父!”一名侍卫急急忙忙跑来,“宁大夫他——卒了。”
管仲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轰一下子炸了,颤抖着咳出几口鲜血,一阵晕眩,险些倒在地上。
“他才这么年轻,怎么会……”
当初是他一手把宁戚提拔起来的,他甚至还记得几个月前他同宁戚在花园里一同散步的时候,暗示自己百年之后将由他继承相位。
当初宁戚怎么回答的来着?
“仲父身体康健,不必为此事烦扰。”
如今想来,更添了万分悲伤。
“宁戚啊,宁戚!”
管仲不断的喃喃自语,同时心中更增添了几分痛苦与惴惴不安。
他有预感,恐怕这霸主之国,将迎来一场疾风暴雨。
自己这自命坚固的堤坝,又能够在风雨飘摇中坚持多久呢?
8
结束了,一切都快结束了。
管仲躺在病床上,眼前不断闪过种种幻象。
“仲父。”
小白的声音,此刻也已变得虚弱和衰老。
管仲吃力地报以一个微笑。“您来了……”
小白抓住管仲的手,那双手瘦得不成样子,上面布满了饱经风霜的痕迹。
他们或许都已知道结局。
“仲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?比如……相位。”
管仲那缓慢跳动的心脏不由得痛楚了一下,缓缓吐出一声叹息。“可惜了……宁戚!”
“宁大夫才华横溢,只可惜已卒。”小白也叹息一声。“仲父觉得隰朋如何?”
“隰朋……他能公而忘私,为人廉洁正直。只是他天生是我夷吾的舌头……舌头难道能独自存在于世间吗?”
“那老师怎么样?”
“鲍叔啊……”管仲嘴角又浮现出了微笑,但随后他便费力地摇了摇头。“他的才华出众我是知道的,只是他太正直了,这原本是好的,不过水至清则无鱼……”
小白深吸一口气。“那易牙呢?”
管仲心里顿时警铃大作,挣扎着要起来:“君主!您还记得您曾经承诺给我的那件事吗!”
小白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了一层阴霾。“记得的。”
“君主记得就好。”
话虽如此,可管仲的心情还是比先前更加沉重起来,像极了天边积压的乌云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可一切都为时已晚。
大厦将倾。
罢了罢了,一切都会过去的。
管仲闭上了眼睛。